宁宁

挂一场扯淡的丧事

三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丧事这玩意儿能跟我爷爷扯上啥关系，三天之后还是觉得很扯。

爷爷一直身体很好，头一个月突然病得起不来床，吃不下饭。那几天弟弟也病着，父母两头照顾。爷爷不去医院，也不让请医生，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。他偷偷跟奶奶父亲都说过，他觉得是癌。爷爷一直想回老家来。周三晚上母亲给我打电话，说要和父亲送爷爷回德惠了。周四回去，住了一晚上，父亲周五开车回家，接我放学。晚上一点，他把母亲叫起来，说“爸走了。”

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了。伤心害怕就是一秒钟的事儿，后来就是……接受不了呗。我爷爷怎么会走。

父亲带我们连夜开车赶回去。母亲说打个车吧，雇个人吧，要不咱们坐火车，父亲执意要自己开车。七小时前他送人回来，七小时后他回去奔丧。我觉得我会害怕，很大程度上是担心父亲。

我一直没哭，见到奶奶才哭出来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，我真的不伤心……心里一直想的就是“爷爷可能就是又去海南了”和“死了又怎样爷爷不怕也不忌讳这个的”。

到老家的时候九点多，已经入殓了，我就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，然后心安理得地相信棺材里的才不是我爷爷。我爷爷当过兵的啊，身体那么好，我爷爷长命百岁。

老家的丧事烦琐而扯淡。走庙是去离家院十几米的一处荒地上，三块砖头夹着一张打印纸，写着土地神仨字。其实我很想给养育了我爷爷和父亲的老家的土地磕一个的，但只有男人和媳妇能跪，闺女出嫁了的没出嫁的都不能跪的。于是我站在后面看一堆人呼啦啦地跪下，给三块砖头和一张打印纸磕头。两天里走庙走了好几次，我跟着走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，其余时间都在屋子里睡觉。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。睡觉也睡不安生的，两个屋子里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挤满了人。偶尔有谈论我爷爷的，当然都是好话。大多数都是家长里短，装神弄鬼。一群男人说自己修什么派念什么经治好过几个癌症，老奶奶们凑一块说起谁谁谁家谁谁谁没了，屋里烟味和说话声没断过……管他们呢。

今天闪棺，指路，送盘缠……什么的。闪棺前我胆怯了很久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面对爷爷，面对现实……可棺一开周围挤满了人，我到底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。爷爷走前嘱咐了不让指路，他爱走哪儿走哪儿……可大家还是念叨着“上瑶池路，上瑶池路……”在棺前来回走了三圈。我在一旁悲愤地哭出来，他们怎么知道爷爷想去哪儿？去他娘的瑶池路。说不定爷爷想回酒泉看看，想再去一回海南，想去沈阳看他孙子孙女考大学，想去桂林、苏州、杭州、扬州、塞北、天山……再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。说不定爷爷根本不想走。

送盘缠又在那片荒地，大爷一路背着爷爷的灵位。一圈拜祭之后放了一挂鞭炮，大爷把灵位放在纸糊的一匹枣红马上，然后烧掉。那边有人念着“携金银元宝若干，枣红马一匹”……我爷爷飞机坦克都修过，枣红马，逗我？我爷爷上过学念过书节俭了一辈子，元宝，逗我？稀罕这个？还不如烧点书，烧台电脑再烧台路由器……

全特么封建糟粕，垃圾，渣滓。

我想我爷爷肯定特别哭笑不得，我要是死了肯定也会不开心这么办，我爷爷总说，我是最像他的。

爷爷的过去我大概只知道当过兵，在酒泉附近，二炮部队，退役时是修理所所长。我始终不知道这是个多大的官，从后来爷爷和父亲说起过的零星事实来看一定很厉害。比如爷爷转业后一度是小城里工资最高的人，比如他转业时全师一共两台缝纫机给了他一台，比如他留在部队的战友后来大抵成了大官……

再比如他退役那天，独自在靶场打光了四百发子弹。

当兵时因为在酒泉那边搞导弹，部队很受重视，爷爷见过毛主席，见过林彪，见过邓小平……遗憾的是总理视察时爷爷正好回了老家，没能见到。爷爷一直最钦佩总理，这回或许能见见……会跟总理说，我们的国家很好很好了。爷爷有时候会说起官场腐败之类，但到底他是相信我们的国家和社会，越来越好的。

后来爷爷转业了，最大的愿望是把几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，可后来只有我父亲上了大学。爷爷不在意，反正他是散养，村里人都说，豁达啊。但是后来姐念书念不下去，大爷大娘都不想叫她念了，爷爷还是叫她去念了专科，爷爷自己出的钱。

爷爷特喜欢钻研，喜欢新东西。我四岁那年他教我打了第一局仙剑。我弟弟四岁的时候，他教我弟弟玩……植物大战僵尸←_←，七十多岁学着上网，看视频，看新闻……然后养了一大堆自己都不认识的花花草草，不知道以后谁来照顾。

爷爷年纪大了之后，干得比较惊天动地的事是一次离家出走。很平常的一天上午，大爷大娘干完活回来发现爷爷不见了，没带手机，没带衣裳……不见了的只有他的存折。问遍了全村都没有，去派出所问也杳无音信。小半年之后消息才传过来，爷爷给家里打电话，说就是想出来走走……一个人坐了火车，遇上哪站感兴趣，就下车去呆两天，逛一圈，一路从东北逛到了海南。自己在海南租了房子，每天游游泳，看看电视。他叫我们别担心，说自己身体都好了不少。第二年他带我奶奶一起去海南过了冬。

爷爷身体其实一直不算很好，他就练气功，据说颇有效用。起码一个月前他看着都是很结实的，走着接我弟弟，要过一座桥，来回十几公里，直到突然下不来床。

就是想写点什么……怕忘了。爷爷……一直很不一样。我像我爷爷。我挺自豪的。希望以后能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烧给爷爷。不过说不定不烧他也能看到，无所谓咯。我爷爷可能不愿意看我一个共青团员装神弄鬼的……←_←